抽这个,这个劲大——读《知识分子的鸦片》
在法国知识分子中,雷蒙阿隆是个异类,当二战后欧陆知识界普遍左倾时,他坚定捍卫自由主义,因此遭到了广泛而持久的批判。雷蒙阿隆在1955年出版的著作《知识分子的鸦片》深刻解构了左翼理论和实践,具有极强的预见性,今日读来仍很有启发。
《知识分子的鸦片》分为“政治的神话”、“历史的偶像崇拜”和“知识分子的异化”三部分,现将主要内容摘编整理。
一、解构“政治的神话”
雷蒙阿隆指出,左翼理论是一套由“左派”、“革命”和“无产阶级”构成的“政治的神话”。
在这套神话中,左派包括所有坐在半圆形议事厅左侧的党派,并被人们赋予多种恒定不变的目标或一种永恒的使命。它的存在有赖于这样一种条件,即未来必定比现在更为美好,社会变化的方向能够一劳永逸地得到确定88。
左派的神话隐含着“进步”的理念,并暗示着不断运动的观念31。而在伟大愿景和丑恶现实之间存在着守旧势力的阻挠。这使一部分左派把胜负难料的斗争当成具有必然性的东西,认为只有通过暴力,才能粉碎仇视“美好的明天”的利益集团或阶级的抵抗88。
在革命的神话中,无产阶级被赋予了集体救世主的角色62。它之所以被选为所有人的拯救者,乃是其不人道的处境使然,它得通过消灭其他阶级才能取得胜利,并只有通过血淋淋的斗争才能把自己与社会整体融合起来89。
这一套“政治的神话”,与实际经验不符,属于缺乏事实依据,纯粹臆测之物。
实际上,自法国革命时期“左派”的说法诞生以来,并不存在见解统一的左派。激励左派的三种观念:自由、组织、平等,虽然不必然矛盾,但往往会有分歧29。例如鼓吹组织的左派多少会变得专制,受到鼓吹自由的左派的反对。三方不能达成统一意见,因而不存在“真正的、永恒的左派”。
左派的领导人也不是自称的那样“来自劳苦大众”。他们处在等级制度的中间的位置,动员下层群众来驱逐处在上层的人,在取得把他们变为特权者的胜利之前,他们是半特权者,并代表着非特权者90。
左派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如同过去的所有革命一样,只是由一个精英集团通过暴力取代另一个精英集团。这样的革命并未呈现出任何非同寻常的特征,能使人借此欢呼“史前史的结束”38。革命既不具有必然性,也不是一种“天命”,它只是一种手段43。
诚然,一些人对另一些人采用暴力,有时是必要的。但是,它往往不可避免地否定了集体中成员之间得以结合的相互承认。由于根除了互相尊重和传统,它就可能会摧毁公民之间的和平的基础90。
至于无产阶级,本来就难以界定,技术工人从哪一级开始才不算无产阶级?汽车修理厂的机械师,他们虽然也领取工资,干的也是体力活,但他们的处境及其贯彻社会的角度却与雷诺汽车制造厂流水线上的装配工大不相同63-64,用自己的双手在工厂干活的数百万工人并非自发地具有一种共同的主张或愿望75。
人们也不能得出结论说,无产阶级的革命性是自发的67。列宁曾敏锐地指出,工人并不关心自己的使命和近期的改革67。工人的许多不满与所有制没有任何关系,当生产资料属于国家时,这些不满仍照样存在69。在英国,工人出身的工党领导人通常会表现得比来自知识分子群体的领导人更温和74。
因此,真正的无产阶级并不是根据产业工人的实际经验,而是根据一种学说来界定的75。换言之,受难、高贵、统一、具有斗争性的无产阶级只存在于左翼知识分子的想象中。
二、祛魅“历史的偶像崇拜”
雷蒙阿隆认为,“政治神话”源于“历史的偶像崇拜”。
马克思主义从世俗事物的平淡无奇中提出了一种神圣的历史,这种历史的发展肇始于原始共产主义,终止于未来的社会主义99——这最终的历史环节使人类历史的整体有了意义126。期间,财产私有制的衰落、剥削和阶级斗争对生产力的发展以及人类进入一个更高的自主阶段均不可或缺99。(只不过是插曲)
这历史的进程受到必然性的支配,但这种必然性是辩证的,它蕴含着依次更迭的政体之间的矛盾、从一种制度转为另一种制度时的狂暴的决裂,以及表面上看互相矛盾的各种要求之间的最终调和98。由此,马克思主义类型的历史哲学把历史事件的杂然纷呈与一些简单的解释原则联系起来,并设定了一种最终会实现人类命运的不可避免的运动183。
马克思主义的追随者,由于确信自己能实现了解尚未完成的历史冒险的秘密,于是以一个能控制冲突、决定褒贬的仲裁者的傲慢态度来审视过去与现在错综复杂的种种事件126;由于他宣告了具有一种历史观点的普遍真理,他遂被赋予了可任意解释过去的权利127;并且,自命有权利逐渐地以一种与所谓决定性的解释体系联系在一起的意义去取代原来的事实183。(评判、解释和重构)
然而,真实的历史并不是左派想象的那样连贯、必然。
历史是由一些在不是自己选择的环境中行动的人,根据他们的欲望或理想以及不完善的认识来创造的。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有时全然听凭环境的支配,有时则奋力克服环境的制约;有时在古老习俗的重压下屈服,有时则因思想冲动而奋起反抗。初看起来,它似乎既是一堆纷繁复杂的事件,同时又是一个专横的整体。每个片段均有其意义,而整体却缺少意义。182-183
我们也无法从历史预测未来。历史意识显示出了我们在认识上的局限性。不管我们是回顾过去,还是试图神话化未来,我们都不可能达到一种确定性,因为这种确定性与我们在信息上的空缺,以及发展变化的本质是不相容的184。
因此,任何人都不能把从自己对事件的解读中任意推演出来的意义强加于别人的行为或思想上。定论从来就不存在。任何人都不应对自己的对手妄加评判,好像自己的事业与终极真理是一回事。150
一些左派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只乞灵于观念而对事实不予尊重,时而以观念的名义斥责事实,时而又用观念去为事实辩护105。当他们的循环论证被现实打破时,就会滑入“历史虚无主义”,认为有错的只是“历史”本身,或者说,根本没有像“历史”这样的事物,而世界只是一个荒谬的嘈杂之地111。
这两个极端都不可取,历史并不荒诞可笑,但是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掌握它的终极意义127 。
三、批判“知识分子的异化”
20世纪的革命并非是无产阶级的,而是由知识分子构想和领导的。289那么,知识分子为何要创造“政治的神话”,为何会臣服于“历史的偶像崇拜”?这不是单用“普罗米修斯式”的激情能够解释的。
雷蒙阿隆认为,这源于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渴求。
文艺复兴以来,随着人类对自然界和自身认识的进步,过去的宗教正在丧失活力,因为科学不再允许人们相信教会所讲授的东西261。所以才有了尼采的“狂言”“上帝死了”。
然而,上帝之死在人的灵魂中留下了一片空白,内心需要依旧存在,需要一种新的基督教来满足它261。科学真理并不能满足这种需要,因为人们很难满足于一种暂时的、无可争辩的但却是有限的真理,它并不总是令人快慰247。
在教会权威和精神活力日益衰落的时代中,共产主义从一种经济、政治学说逐渐发展起来250。马克思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雅各宾派关于革命的解释以及英国作家提出的有关市场经济的悲观理论天才般地综合到一起288-289。马克思主义重新找到了一种绝对性,247其理论展现了一种对世界的全面解释,并确立了价值等级和行为规范249。
正因为它给知识分子们提供了能够替代基督教的精神皈依,所以在其他时代可能会以宗教形式表现出来的激情都转到了政治行动上250。
雷蒙阿隆指出,知识分子可能比普通人更难以摆脱这种意识形态,因为就像国家对意识形态的依赖一样,意识形态已成为知识分子的事业271。
革命成功后,所有那些在议会民主制中阻碍知识分子上升到权力之巅的资本家、银行家和当权者都消失了271。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跃升为统治者,并对此感到满意,似乎忘了自己曾是尖刻的批判者——在每个时代,知识分子都把自己看作是一切权贵的敌人,先是反对教会、接着是贵族、资产阶级。对于作为辩证学家的官僚,知识分子却突然显得宽容起来,好像重新认识了自己271-272。
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那么对于进步主义的知识分子来说,“一个宣扬美好学说的国家、一个与革命理性主义希望相一致并且慷慨对待专家和文人(只要他们听话)的社会272”,诱惑力还要高于宗教对人民的诱惑力。
这就是知识分子的鸦片。
四、结语
雷蒙阿隆这样鲜明、深刻的观点,一定是毁誉参半,我不做评论,留给各位自己去探索。我就说一点。
雷蒙阿隆指出,法国知识分子更重视形而上学思考205,而英国知识分子更注重实践经验。他的经历就比大多数法国知识分子丰富,在大学教过书,二战时在空军服役,参加过戴高乐领导的流亡抵抗运动,当过杂志主编。这些社会实践经历使他比书斋型知识分子更务实和理智。
有趣的是,作为他批判的对象——左翼运动领袖们,也全都不是书斋型知识分子。列、斯、托、毛……虽然都是大知识分子,但更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革命家、实干家。他们在搞组织工作时,也都强调在实践中锻炼干部。
看来在推崇实践上,不分左右、无问西东。
知识分子只有参与了政治实践,才能积累可靠的知识、感受坚实的力量、收获真正的成就感,才会认识到“政治将仍然是根据一种不完全的认识,在我们无法预料的局势中进行无反悔余地之抉择的艺术189”。
才会彻底戒除鸦片。
参考资料
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译林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标注页码来源)
陈伟,西方政治思想史
延伸阅读:用“负熵”理解庄子政治思想——读《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
PS:写热点评论省事、阅读量大,但是吧,不上档次,不隔三差五整点严肃的,显得我没文化似的
杨老师呗 是Mr.杨 2024年11月29日 16:43 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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